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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学少年都不贱-第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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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这件大衣非常好看。”他夹着英文说。

她也随口说了声英文“谢谢你”,拿它当外国人例有的赞美。但是出自他的口中,她就疑心他看见过这件大衣,知道是旧衣服,自己改的。宽膊的霜毛炭灰灯笼袖大衣,她把钮子挪了挪,成为斜襟,腰身就小得多。

车开到中心区,近国会山庄,停下来等绿灯。

“找个咖啡馆坐坐,好说话。”

“不用了,就停在这儿不好吗?不是一样说话?”

安全岛旁边停满了汽车,不过都是空车。他踌躇了一下,也就开过去,挤进它们的行列。

在闹市泊车,总没什么瓜田李下的嫌疑。

华府特有的发紫的嫩蓝天,傍晚也还是一样莹洁。远景也是华府特有的,后期古典式白色建筑上,浅翠绿的铜锈圆顶。车如流水,正是最挤的时辰。黑铁电灯杆上端低垂的弧线十分柔和,高枝上点着并蒂街灯。

他告诉她科长可能外调。如果他补了缺,可以荐她当中文传译员。

“不过不知道你可预备在华盛顿待下去?有没有计划?纽汉浦夏有信来?”

萱望在纽汉浦夏州教书。

她笑了笑。“信是有。我反正只要现在这事还在,我总在华盛顿。能当上正式的职员当然更好。”

她靠后坐着,并不冷,两只手深深的插在大衣袋里。

他是结了婚的人,她觉得他也不一定是看上了她,不过是掂她的斤两。

她不禁心中冷笑,但是随即极力排除反感,免得给他觉得了,不犯着结怨,只带点微笑看街景,一念不生。

在狭小的空间内的沉默中,比较容易知道对方有没有意思。汽车又低矮,他这辆车又小。

坐了一会,他就说:“好,那以后有确定的消息我再通知你。”就送她回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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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一)


恩娟在说:“我倒想带小女儿到法国去住,在巴黎她可以学芭蕾舞。我也想学法文。”

这神气倒像是要分居。

当然现在的政界,离婚已经不是政治自杀了。合伙做生意无论怎样成功,也可能有拆伙的一天。

赵珏没说“你怎么走得开?”免得像刺探他们的私事。“法国是好,一样一个东西,就是永远比别处好一点。”

“不过他们现在一般人生活苦。”

“无论怎么苦,我想他们总有办法过得好一点。”她吃过法国菜的酒焖兔肉,像红烧鸡。兔子繁殖得最快。

恩娟要走了,她穿上外套陪她出去,笑道:“你认识司徒华?他知道我认识你?”

恩娟只含糊漫应着。

赵珏笑道:“你不知道,真可笑,有一次国务院招待中国韩国的代表团,做一次请,韩国的演说是我翻译。轮到中国人演讲,这位代表一口江西官话,不大好懂,英文倒听得懂,一听司徒华给他翻得太简略,有些又错了,一着急把江西话也急出来了。司徒华只好不开口,僵在那里。刚巧我听萱望跟他的同乡说话,江西话有点懂,演说又比较文,总是那几句辙儿,所以听懂了,就挤进去替他翻译。他心定了些,就又讲起国语来。司徒华已经坐下了,我就替他翻译下去,到讲完为止。那天我们那科长也去了,后来叫我去见他。司徒华在隔壁,一直站在玻璃隔子旁边理书桌上的东西。也许谈了有二十分钟,他一直就没坐下。我当然说话留神,可是后来没多少时候,科长调走了,还是好久没派我差使。阴历年三十晚上司徒华打电话来,说他们有个韩国人翻译韩国话了,触我的霉头。”

恩娟听了啧啧有声,皱眉咕哝道:“怎么这样的?”

那回大年三十晚上,赵珏在电话上笑道:“当然应当的——只要看那些会说中国话的外国人,会错在再想不到的地方。”

他听了仿佛很意外。至少这上点她可以自慰。

她这里离校园与市中心广场都近在咫尺。在马路上走着,恩娟忽道:“那汪嫱在纽约,还是很阔。”说着一笑。

汪嫱是上海日据时代的名交际花。这话的弦外之音是人家至少落下一大笔钱。

赵珏不大爱惜名声,甚至于因为丑小鸭时期过长,恨不得有点艳史给人家去讲。但理出自恩娟口中,这话仍旧十分刺耳。把她当什么人了?

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说,她只似笑非笑的没接口。

“姨妈没出来?”恩娟跟着她叫姨妈。

“没有。你父亲有信没有?”

恩娟黯然道:“我父亲给红卫兵打死了。他都八十多岁了。”

这种事无法劝慰,赵珏只得说:“至少他晚年非常得意,说恩娟现在好得不得了,讲起来那高兴的神气——”

但是这当然也就是他的死因——有几个儿女在美国,女儿又这样轰轰烈烈、飞黄腾达。死得这样惨,赵珏觉得抵补不了,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,缩住了口。

恩娟锐利的看了她一眼,以为她心虚。虽然这话她一出大陆写信来的时候就已经说过,不是以为是她编造出来的,借花献佛拍马屁。也许因为他们父女一向感情不好,不相信他真是把女儿的成就引以为荣。

这是第三次不信她的话。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刺心。

!。。



(十二)


在地道火车入口外拾级而下,到月台上站着,她开始担忧临别还要不要拥抱如仪。

“仪贞夫妇俩都教书。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。我走也没跟她说。”倒联想到一个安全的话题。

恩娟道:“芷琪也没出来。”

提起来赵珏才想起来,听仪贞说过,芷琪的男人把她母亲的钱都花光了。

“嫁了她哥哥那朋友,那人不好,”恩娟喃喃的说。她扮了个恨毒的鬼脸。“都是她哥哥。”又沉着嗓子拖长了声音郑重道,“她那么聪明,真可惜了。”说着几乎泪下。

赵珏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这么震动。难道她一直不知道恩娟喜欢芷琪?芷琪不是闹同性恋爱的人——就算是同性恋,时至今日,尤其在美国,还有什么好骇异的?何况是她们从前那种天真的单恋。

她没作声。提起来芷琪,她始终默无一言,恩娟大概当她犹有余妒——当然是作为朋友来看。

火车轰隆轰隆轰隆进站了,这才知道她刚才过虑得可笑。恩娟笑着轻松的搂了她一下,笑容略带讽刺或者开玩笑的意味,上车去了。

一个多月后恩娟寄了张圣诞卡来,在空白上写道:

那次晤谈非常愉快。讲起我带小女儿到法国去,汴倒去了。她在此地也进了芭蕾舞校。祝近好——

  恩娟

“愉快”!

不过是随手写的,受了人家款待之后例有的一句话。但是“愉快”二字就是卡住她喉咙,自己再也说不出口。她寄了张贺年片去,在空白上写道:

恩娟,

那天回去一切都好?我在新闻周刊上看见汴去巴黎开会的消息,恐怕来不及回来过圣诞节了?此外想必都好。家里都好?



从此她们断了音讯。她在贺年片上写那两行字的时候就知道的。
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她也明白了,她为什么骇异恩娟对芷琪一往情深。战后她在兆丰公园碰见赫素容,一个人推着个婴儿的皮篷车,穿着葱白旗袍——以前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穿白——戴着无边眼镜,但是还是从前那样,头发也还是很短,不过乳房更大了,也太低,使她想起芷琪说的,当时觉得粗俗不堪的一句话:“给男人拉长了的。”

隔得相当远,没打招呼,但是她知道赫素容也看见了她。她完全漠然。固然那时候收到那封信已经非常反感,但是那与淡漠不同。与男子恋爱过了才冲洗得干干净净,一点痕迹都不留。

难道恩娟一辈子都没恋爱过?

是的。她不是不忠于丈夫的人。

赵珏不禁联想到听见甘西迪总统遇刺的消息那天。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,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。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,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:

“甘西迪死了。我还活着,即使不过在洗碗。”

是最原始的安慰。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尉,有点隔靴搔痒,觉都不觉得。但还是到心里去,因为是真话。

但是后来有一次,她在时代周刊上看见恩娟在总统的游艇赤杉号上的照片,刚上船,微呵着腰跟镜头外的什么人招呼,依旧是小脸大酒窝,不过面颊瘦长了些,东方色彩的发型,一边一个大辫子盘成放大的丫髻——当然辫子是假发——那云泥之感还是当头一棒,够她受的。

!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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